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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空间与自毁冲动:评古里果重磅新作《时间缝心》

时间:2024-02-29 09:52  来源:未知  阅读次数: 复制分享 我要评论

  时间、空间与自毁冲动:评古里果《时间缝心》

  李壮/文

  在今天的纯文学领域,我们见到的几乎大多数关于当下时代经验(尤其是青年人都市经验)的叙事,都或多或少具有碎片化及不确定性的艺术特征。

  我想这是因为,在一个经验结构日益复杂时代里,文学表达的话语指向也常常会趋于复杂含混,线性历史观的崩溃在社会层面上令时间变得不易被感知,价值相对主义的普泛化则影响到个体自我认知结构的稳固、进而干扰到传统意义上的叙事动力机制完整性。

  这些都导致“破碎感”和“游荡气质”成为这个时代颇具典型性的叙事美学标识。

  在此背景下,古里果长篇小说新作《时间缝心》带来的体验,倒是颇有些不同:这部小说拥有清晰的故事线索、情节框架和明确的人物关系,讲述的是二十余年间女主人公“我”的情感重心在两位不同类型的男性之间(或许也可视作是在“爱”与“被爱”之间)的摇摆调整过程,女主人公对生活及自我的不断重新发现则是其中隐藏的牵引线索;它的要害不在“破碎”而在“缝合”,不是仅仅迷恋于无目的性的“游荡”、而是同时勾勒出“出走——回返”的整个轨迹过程。

  这带来了内在叙述结构和外在阅读感受上双重的稳定感。

  如同作者在书名中便点出的关键词,这种稳定感在相当程度上,是“时间”的稳定:小说中,个体生命时间缓慢、线性、充满方向感的流逝,被一种似乎在模仿“日月交替”的内心情感时间所重新编织,前者的背景语境是当下都市生活(且是其中偏于中产或曰小资的一脉)、后者则是对东方古典轮回时间意识的承继或仿拟。

  因此,其叙事的时间框架及此框架背后的时间体验、时间意识,似乎总是稳定而完整的。具体来说,这种“日月交替”,指向的故事中出现在女主人公“我”生命里的两个最重要的男性:“我”的丈夫“哥哥”,以及带有精神伴侣(乃至精神偶像)意味的青年艺术家“他”。

古里果 绘画作品

  “哥哥”带来的是犹如生活本身般的安全感、现实性和踏实触觉,艺术家“他”的身上则寄寓了“我”对情感烈度、非理性激情乃至生活另类可能的幻想——借用尼采的一组概念,二者差不多可以分别对应于“日神精神”和“酒神精神”。两位男性在“我”现实生活世界与内心精神世界中,温度来回升降、位置相对挪移,伴随着时间在“我”身上的绵延流逝,这种隐秘的运动过程也勾勒出“我”作为女性的精神成长和自我发现。

  这就是说,“日”和“月”围绕着“我”的相对运动,提供或者说干脆就直接呈现为小说基本的故事结构。

  同时我们发现,小说对“我”的生命历程的叙述,几乎完全是依据这种情感的“三体运动”(是的,我指的就是刘慈欣在《三体》里提到的那种力学运动模式,三枚天体之间形成了相互影响、难以预测的不规律引力关系)变化情况为参照坐标的,因此也不妨说,这种相对运动提供了一种特殊的“时间度量方式”(或曰“个体纪年法”)、搭建起了一整套高度内在化的时间感受框架。

古里果 绘画作品

  而在时间之外,《时间缝心》里的空间也值得分析。20世纪后半叶以来,空间问题在人文社科领域的重要性日益抬升,其原因是,在如福柯及詹明信等人所反复论及的“网格化”“并置性”时代总体文化语境下,空间早已不再是欧几里得意义上的几何直观或物理容器、也并不只是意味着装饰性的自然人文风光背景;相反,个体的行为模式与自我认同,都如蛛网般结扎在复杂的现代社会分工关系系统之中,变得与空间意义的衍生及建构息息相关。空间不再是外在的、而变成了内在于人的东西。

  法国哲学家巴什拉的专著《空间的诗学》在此颇具代表性:通过一种名为“场所分析”的研究方法,巴什拉以近乎弗洛伊德的方式重新对个体生活的空间场域进行分析,这种分析具有很强的精神分析色彩和象征意味,如以家宅为例,客厅空间对应着人物公众身份和社会化生活的色调,而阁楼或地窖的环境则常常与内心隐秘世界的自我叙述形成呼应同构。

  《时间缝心》里的空间问题也正是在这种意义上引起了我的注意:小说中,地点和空间背景的切换总是关联着主体内心境况的变轨,不同的空间对应不同的生命状态和生活模式,也呼应乃至催动着人物生命过程中的不同状态。

  我注意到,与“哥哥”所关联绑定的空间,几乎局限在北京近郊温榆河畔的别墅。生活的安全感、身份的确定性、以及明确的功能划分(不同楼层所对应的居住者、包括后来单独辟出的画室所容纳的身份想象),是这一高度理性化的空间的特色。相较之下,与艺术家“他”相关联的空间,则充满了不确定性:从陌生的希腊国土、出租给游客的半山别墅,到陈列艺术家作品的画廊美术馆(在这类地方,表达者主体仅以间接的方式在场、以沉默的方式表达),再到敞开于陌生人视野之下的温榆河畔,“他”总是在那些充满不确定性的空间环境里与我发生关联,甚至当小说最后、“我”终于来到了“他”的家里,又发现这是一座刚刚失去了女主人、秩序有待重建的房子——换言之,与“他”有关的空间总是充满了逻辑瓦解和秩序重组的气息。

古里果 绘画作品

  独特的时间认知模式,引申出特定的空间呈现模式,而在空间问题的背后,最核心的其实又是当代个体的自我想象问题。我们当然可以直观地认为《时间缝心》是一个爱情故事,爱情故事必然是与他人高度相关的,女主人公的成立总是要依赖着男主人公。但换一个角度看,《时间缝心》又不止于爱情故事那么简单,这其实又是一个关于女性如何想象并实现自我的故事。“日”与“月”所代表的两位男性与其说是两个人物,倒不如说是两座装置,用以参照、照亮并推动 “我”的自我想象和自我追寻——这个以爱情之名的故事,其最为关键之处倒未必只是爱情。不同的感情路径,最终通向的是不同模式的自我想象,其中的自我实现难题和自我认同的多种可能性,其实颇可深挖。

  我最感兴趣的一点,便是主人公的自毁冲动。在高度精细分工和过度秩序化的时代语境下,“自毁”几乎成为了一种当代病、一种以自身为引信来绽放光热的存在主义炸药包。与古典时代的爱情故事不同,当代人的情感关系和情欲话题,常常需要在“自毁”的前文本语境下加以理解。

  事实上这种带有自毁色彩的情欲,在古里果此前的小说如《人间乐》《暖方》中便有存在,但《时间缝心》更加鲜明地聚焦于这种冲动:回顾小说情节的几处关键节点,在希腊时“我”在有人同行的情况下,以明显非理性的方式将自己的初夜献给了一个几乎完全陌生的男人,这其实是令自己的未来规划(婚姻生活)承受了完全清零作废的风险;多年后,在与“他”重新建立联系后,“我”在家里保留着“他”交来的信件照片,这几乎是一种“早晚等丈夫发现”的无意识冒险——甚至在作为丈夫的“哥哥”知晓“他”的存在后,“我”仍然曾在“他”家夜不归宿。事实层面上有没有旧情复燃是一回事,会不会导致家庭关系危机则又是另外一回事。在这里,与其说是对爱情的着魔蛊惑女主人去冒险,倒不如说是对危险本身的迷恋蛊惑着女主人公。

  在这里有一些比爱更大的话题,例如对庸常生活的厌倦、对理性计算的怀疑、对“正确”本身的否定。真正建构矛盾冲突、推升情绪烈度的,不是爱情、而是对“正确”的叛逆抗争,只不过这种抗争的战场恰好是爱情。

  是的,“正确”本身其实是一件无味透顶的事情,它在妥善安置我们的同时也构成了对我们的束缚。前些年网络上有一个热词叫“盲式出轨”,意思是“一种很常见却又令人不解的出轨方式。具体表现在出轨对象样样比不上原配,但出轨方硬是闭着眼睛出轨了。”其实在这类情况下,出轨者出的不是伴侣的“轨”,而是自己的“轨”;主体所要否定的不是爱人,而是自己的当下处境——这种当下处境多半是不温不火、渐成习惯、无比“正确”的。一贯正确的人,常常有对错误的渴望,因为正确封杀了生命的可能性;因此,“盲”或“不盲”本是无关紧要的,这仅仅是一个人对自己的交代和安抚。如果不“盲”,那出轨就变成了“重新选择”,因而偏离了“盲式出轨”的本意:它原本纯粹是为了颠覆固有的“选择”本身,一切安慰仅仅来自否定性的局部自毁行为。

古里果 绘画作品

  因此不得不“盲”,那只犹疑打量的眼睛本不是向外而是向内的,射出的也不再是目光而是火焰。未来规划是确定的,社会秩序是成熟的,人生定位也一早就能够看穿……今天的“成功人生”,似乎都早早便关闭了想象力,如同一部电视剧从第一集就能猜出结尾,变数只在于几十年后会死在100平米的板房还是300平米的别墅里。既然外在条件无从更改,那么只好拿自己开刀。某种程度上,我们可以把这理解为是高度发达且稳定的现代都市文明语境里,“青春末期”一代人过早出现的“中年危机”症状。

  就此而言,《时间缝心》里的“三角恋爱危机”,本身也是一种刻意自救的“盲”(毕竟连“我”自己都一再表示,“哥哥”实在是一位再理想不过的丈夫,而“他”在稳定情感关系中显然是不会很靠谱的);进而,小说一再提及的“我”的少女感,其实也未必全都来自“哥哥”的呵护、而是因为女主人公自身仍有对庸常“正确”的警觉和不妥协。甚至这种对“正确”的厌倦,并不仅仅是“我”才有。

  小说中给我很深印象的一处细节是,“哥哥”在感情受伤后,独自飞去泰国修行。而他发回给“我”的感悟之一,居然是“我不存在”:平日里展示给每一个人、填充着家庭中任何细节的那个丈夫、那颗太阳,难道就从来都是这样、也从来只能是这样吗?他难道不也是一个被期许和塑造出来的角色、是被“正确”雕琢出来的次生性“存在”吗?不仅仅是女主人公有未曾实现的生命可能,“哥哥”其实也有——往小里说,这里藏着小说背面的另一部小说;往大里说,这还暗示了生命与生活之间普遍而古老的敌意。

  许多大作家都借用爱情的壳子讲述过这种敌意。例如契诃夫《牵小狗的女人》,旅行艳遇莫名玩成了宇宙真爱,两个各有家庭的人凌晨时分坐在雅尔塔的堤坝上一言不发地听海水哗哗拍岸——契诃夫在此形容道,大海那淡漠的声音里藏着人类永恒得救的可能,这里的“救”当然不只是救一场爱情那么简单。

  又如茨威格《一个女人生命中的二十四小时》,身份尊贵的贵族女子莫名其妙爱上了年轻的赌徒,那种粗野甚至肮脏的爱的感觉,忽然比名流舞厅的水晶灯都明亮千百倍地点燃了她的眼睛。这一切难道都能简单地归因为爱情吗?或者说,难道爱情真的可以仅仅只跟爱相关吗?一切爱情戏剧的背后,必然有比爱更大的幕布与后台,那是爱的来处和去处,也用以解释以爱之名被兑现于生命中的一切正常或反常。

  《时间缝心》没有太着意地聚焦这些部分,但也已经暗示或联动了这些部分。这其实是起伏波折的爱情故事之外,《时间缝心》更加值得玩味的地方。

  《时间缝心》 古里果/著 山西人民出版社

  青年作家古里果继《人间乐》《暖方》后全新力作

  没有人不遗憾。

  纯粹的爱恋、绵长的思念,都是关于那一抹缝在胸口的白月光;

  如果你也有遗憾,或许这本书能够治愈你。

  古里果沁入灵魂的酣畅之作,写尽灵魂的孤独、无法诉说的念想、人至中年的迷茫;

  风会吹散很多事,但我始终记得很多事。

  古里果,原名李巍,青年作家、诗人、艺术家。已出版作品有:《暖方》《人间乐》《借你一生》《一克拉的眼泪 (Ⅰ、Ⅱ ) 》《那年夏天我们一起毕业》《刺鸟》《触不到的恋人》《萤火之光》《萤火之国》等;已在北美出版画册Everything Grows Up: Paintings and Poems of Guliguo。